【亞洲盃・專訪】勞烈斯:沒有放棄選項的足球路 絕處改寫命運與偏見的足跡

【體路專訪】大器晚成,或許是其一形容勞烈斯(Vas)足球生涯的最好成語。在日趨年輕的球壇,他20歲才首次在職業賽場上陣,一直在不同球隊介乎正選後備之間,更不時被球迷揶揄「未夠班」。結果,如今28歲的他已成為中超球隊正選中堅,港足出戰亞洲盃的主力。也許是因為一副洋人外表,令外界對他有不一樣的目光、偏見、要求高。不過在南丫島土生土長的他卻有著鮮為人知的過去,捱過朝不保夕的童年才得到今日的成就,「有人覺得我做球員只會是一個夢想,但我要不做到,要不就甚麼也沒有,所以我從無放棄,亦不能放棄。」

來回南丫島與中環的船程,是Vas中學時期到觀塘上學的必經之路。
來回南丫島與中環的船程,是Vas中學時期到觀塘上學的必經之路。

這次訪問,原於10月已經開始計劃,但當時中超仍未完季、國際賽期間又太過趕急,加上Vas為港隊上陣時不幸地觸傷右肩。終於在亞洲盃本地集訓前一日,筆者與Vas坐上渡輪,踏上回到他成長地南丫島的路途。「我沒跟太多人說過,其實小時候家中環境十分艱苦,要依靠政府資助為生,生活很不容易,成長對我們而言就是找方法生存。」Vas是英國和墨西哥混血兒,在香港第三大島南丫島出生,上有四個哥哥下有一個妹妹。原本環境不錯的家在父親遠走高飛後遭逢180度轉變,「因為無錢交租,我們試過三、四次幾乎無家可歸,又因為不夠錢讓全部人上學,要選擇讓誰用錢坐船吃飯,所以我有時會缺課,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。」

Vas小時候家境清貧,試過無錢交租而幾乎無家可歸。(受訪者提供)
Vas小時候家境清貧,試過無錢交租而幾乎無家可歸。(受訪者提供)

成長對我們而言就是找方法生存。

患難更見真情,Vas一家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依然相親相愛,村內的鄰居亦不斷幫助他們。然而現實並無因此而好轉,Vas到中三仍因經濟原因輟學,從小已陪伴他的足球就成為他唯一可以稍為忘掉一切、逃避眼前種種困難的避風港。「成長期間有很多人覺得我因為某些原因而逃學,但他們不知道我的家庭狀況。有人問我不上學的話能做些甚麼,我很直接地說,我想做足球員。」

說出這話的Vas當時只有11歲,從未接受正規足球訓練,每天就在榕樹灣遊樂場足球場與大人踢波,或是獨自練習控球、射球,「有人覺得我做球員只會是一個夢想,只有1%的小朋友能做到。但我要不做到,要不就甚麼也沒有,沒有其他選項。所以我從無放棄,亦不能放棄,我的家很依靠我。」

這個榕樹灣遊樂場足球場就是Vas小時候每天踢足球的地方。
這個榕樹灣遊樂場足球場就是Vas小時候每天踢足球的地方。
(受訪者提供)
(受訪者提供)

我的字典裡沒有放棄

這份無退路的決心激發了Vas的小宇宙,即使在硬地球場也展現出他的潛質,亦多得出錢讓他到港會受訓的Stevo,終於可以像身邊朋友一樣到正規球場練波。「那時候從未踢過人造草球場,身型又細粒,其實初時仍很緊張,踢得很差。但或許Kenneth(郭嘉諾)看得出我的潛質,給了我很多機會,只不過一年後我都離開了,回到南丫島又再自己踢。」

Vas(前排左一)(受訪者提供)
Vas(前排左一)(受訪者提供)

但天無絕人之路,有心達成目標的人總會找到方法。也許亦是吸引力法則的關係,Vas在15歲那年得到機會在一間足球訓練中心兼職教小朋友踢波,同時亦可免費受訓,更遇上一趟改變其人生的旅程,獲贊助到巴西學法五星期。「在那裡見到小朋友的球鞋貼滿膠紙,但他沒有投訴之餘,更是全場踢得最好的一個,令我想起自己還有球鞋可以隨時去踢波。我覺得他們做到的,我也應該要做到,也令我沒再埋怨這個世界。」

遇上逆境,正常人也總會試過自怨自艾又或是怨天怨地,Vas說他也不例外。「我也想做一個正常的小朋友,正常地上學、去玩,不用擔心何時無錢吃飯或夠不夠錢上學。這樣很容易就會埋怨所有人,生活很迷失,所以那次之後就知道不能再這樣,要努力去追我的夢。」

我覺得他們做到的,我也應該要做到,也令我沒再埋怨這個世界。

Vas(右)在夢想駿其出道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Vas(右)在夢想駿其出道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回到香港,Vas繼續與巴西扯上關係。首度出現在東方教練團的高尼路邀請他到球隊試腳,「我好緊張,緊張到早兩個小時到球場,坐在場邊聽音樂、看那些勵志片去進入狀態,但結果就被他們弄到『一棟到無』。」Vas口中的他們,是基頓、迪高、基奧雲尼等一眾巴西球員,正是隨後協助東方首次在港超聯封王的主力成員。

幸好,那段周身傷的試腳經歷沒有白費,Vas於2015年簽約東方,「我感覺到是時候成為一個男人。」這個男人該季被外借到夢想駿其,在20歲生日正日首度在職業賽事披甲,全季在各項賽事上陣不足10場,翌季再被借到同屬新軍的標準灝天就就獲更多落場機會,在聯賽上場超過一半時間。

Vas(左)加盟富力首季仍屬主力之一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Vas(左)加盟富力首季仍屬主力之一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不過灝天與駿其一樣,球季完結後就從港超聯消失,Vas亦在未穿過東方球衣上陣下離開球會。2017至18球季,他在初掘起的R&F富力找到主力一席位,18場聯賽有11場正選,季後正傾談簽長約之餘,更隨U23港足出戰雅加達亞運。但好境不常,富力大肆擴軍,單計與他撞位的新隊友已有梁諾恆、謝家強及沙沙,加上原在陣的隊長羅拔圖,令新主帥楊正光甫上任已下決定,「他第一次開會就跟我說『Vas你別怒,但你今季不會有得踢』。我當下已經很愕然,但仍想讓他先在訓練觀察我的表現,知道我預備好競爭。」

然而始終事與願違,Vas在該季上陣時間大跌一半,「那時已令我質疑自己是否在一間合適的球會,我不介意金錢,只想落場拿經驗。但球會又不讓我借走,話我很重要云云,如果有人受傷就有機會等等。」結果Vas亦真的只能留下,眼睜睜看著球隊在最後兩週失冠予和富大埔。

更甚是,富力在2019至20球季復賽後依然顆粒無收,季後更宣布解散,令Vas與隊友一樣成為失業球員。「那段日子簡直是焦慮,每日也如是,因為不能訓練,只能自己找塊草地跑步,完全不知道可以做甚麼。」2020年底至21年初,是本地第四波疫情最盛之時,港超聯亦只能舉行首兩週賽事就要暫停至2月底才能閉門復賽。Vas絕大部分隊友那時候已經找到球會落班,唯獨他一個一直未有消息,在家「量地」近五個月。「當時是我唯一有想過是否要掛靴搵工的時間,因為只靠儲蓄為生、無球會肯簽我。我思考了很久,也跟很多朋友、家人傾談過。幸好之後得到一次試腳機會,我就知道不能就此放棄夢想。」

當時是我唯一有想過是否要掛靴搵工的時間,幸好之後得到一次試腳機會,我就知道不能就此放棄夢想。

天無絕人之路 北上踢出一片天

邀請Vas試腳的,是當時仍在中甲的梅州客家。梅州成立僅10年,但已曾先後簽入李志豪、徐宏傑及梁諾恆三名香港球員,Vas試腳前亦有前香港足球先生伊高沙托尼加盟。這次試腳亦殊不輕鬆。那時候中國的防疫政策極為嚴謹,Vas需要先在酒店隔離三星期,「我失去了肌肉,出酒店已經輕了五公斤,一落場訓練就像快要死掉一樣。」一星期後,他在一晚凌晨收到管理層及教練來電,得到梅州開出的五年合約,「收電話一刻很不真實,經歷了幾個月未知,去到這刻令我深知一切都是值得,是一個一定要堅持下去的決定。」

(受訪者提供)
(受訪者提供)
(受訪者提供)
(受訪者提供)

該季34場聯賽,Vas正選上陣33場,協助球隊以亞軍身份升上中超,之後一季為梅州在中超上陣三場後轉投大連人,港澳台球員名額就由茹子楠「接手」。Vas今季在球隊成為主力,亦試過戴上隊長臂章帶領隊友。兩年中超生涯以來,面對過奧斯卡、費蘭尼等世界盃決賽週國家隊主力成員,「我記得年輕時在電視看他們踢波,到現在角球時看管費蘭尼,飛剷奧斯卡、犧牲自己幫球隊搶回一分,真的很瘋狂,是落場才會知的那種感覺。」Vas口中的「犧牲自己」,是大連人7月作客上海上港時攔截武磊時用手拍走皮球被逐離場,但球隊最終仍保住1:1和局的一仗。

我最喜歡面對這種高水平對手,要令自己不要出錯才會提升水平。

儘管這一分未能為大連人留在中超,但Vas場均封阻及解圍次數屬全聯賽第一的數據,也足證他有力立足中超有餘。「他們的技術、決定是未曾見過的另一層次,但我最喜歡面對這種高水平對手,要令自己不要出錯才會提升水平。即使輸多少球也好,我覺得踢得最好的就是對著他們。」

Vas在前年東亞錦對日本一仗首次代表大港腳上陣。(圖:香港足球總會)
Vas在前年東亞錦對日本一仗首次代表大港腳上陣。(圖:香港足球總會)
去年世盃外對伊朗,Vas(右二)成為港足隊長。(圖:香港足總)
去年世盃外對伊朗,Vas(右二)成為港足隊長。(圖:香港足總)

在中超的好表現也自然吸引到港隊的注意。雖然早在2018年亞運已穿過港足球衣,但Vas真正成為「大港腳」卻要等到四年後的東亞足球錦標賽。「我無怪過任何人不相信我或不挑選我,可能之前只是時間不對,但我沒有停下來,因為代表香港是我生涯其中一個最大的目標。香港永遠都是我家。」

香港永遠都是我家。

前年7月19日,港足在茨城縣面對主場出擊的日本,Vas正選上陣踢足全場,往後對韓國及中國亦共獲180分鐘上陣時間。短短年多後,他更在對伊朗的世界盃外圍賽戴上港足隊長臂章,「首次上陣已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,無筆墨能形容那種感覺。在草地上看著整個球場已經起了雞皮,感恩之餘也知道要繼續進步。(做隊長)是一份小小的認同,令我更有動力向前。」

Vas與記者回到他小學,可惜仍在任教的老師正在上課。
Vas與記者回到他小學,可惜仍在任教的老師正在上課。

華洋交集 在球場找到身份認同

這份對香港的歸屬感從Vas小時候就已經培養。Vas就讀南丫島內唯一小學南丫北段公立小學,中學亦與大部分香港學生一樣入讀本地學校,「我一直都有學廣東話,也有很多香港人(華人)朋友,甚至和本地同學是更好朋友,這些事幫助我感覺香港真的是我的家。」我倆此時坐在島內著名的茶座,Vas用幾近純正口音的廣東話點了魚蛋、豆腐花。「小學教學全都是中文,有甚麼不明白都要自己解決,但其實讀書那段時間真的很開心。只是作為校內唯一的『鬼佬』也不是容易,因為個個都會對你很好奇。」

「鬼佬」一詞由Vas親口說出,感覺尤其特別。這二字一直被用以形容外籍人士,但近年亦有人認為有貶義成分。Vas感覺,自己的外貌雖是一個「鬼佬」,但其實內裡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本地香港人,何況他的成長環境亦的確與大眾認知的居港洋人有大不同。「我全部『鬼佬』朋友都很有錢,所說的事與我的生活完全不同。我在學時期的同學很多同樣要拿綜援,所以我與他們會有更多共鳴。」

「不過有時也覺得自己並不屬於任何一個群組。我並非華人但成長環境又不像洋人,就像站在中間。這樣很影響我自信,有時也會很迷失。不過,這樣也令我更集中在足球。」結果,Vas也的確在足球場上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,很簡單,就是「香港人」。

我並非華人但成長環境又不像洋人,就像站在中間,有時也會很迷失。

MLB日本球星大谷翔平17歲時曾寫下未來50年的人生目標,由簽約MLB球隊、年薪十五億日圓、入選WBC經典賽日本隊,到投出世界紀錄球速、子女出生、引退和環遊世界,清單被公開後引起過一時熱話。

Vas也如是。他於三數年前在筆記簿上寫下自己30歲前想達成的目標,首要是港隊「地標」,然後是加盟中超球隊,當然還有其他事情。剛過28歲生日的他早已「超額完成」,「我一直相信自己在正確的路上,雖然很想集中在眼前的事,有時也會忘記經歷過些甚麼,但在某些時刻也會感覺到過去是何等艱難,真的、真的好像一個夢。」從南丫島的家徒四壁一路走來,處處難關都是令Vas更有韌力走下去的關鍵。

以前有很多球圈人士覺得我不值得有機會,會因為我是『鬼佬』而用不同目光看我。

(圖:體路資料庫)
(圖:體路資料庫)

「以前有很多球圈人士覺得我不值得有機會,會因為我是『鬼佬』而用不同目光看我,但我不明白。就算有外援,我也是與本地球員更老友,可能因為外型令別人覺得我是那些有錢『鬼佬』,但無人知我的出身、經歷過甚麼。」Vas沒有指名道姓,說起這份不公平待遇也不見得很激動。然而長久以來,球壇內的確有人對外籍兵,甚至是土生洋將存在偏見。有球迷會戲稱他們為「華派」,認為港隊應該給予更多機會華人球員,不應依靠歸化或入籍球員。

這個在香港土生土長、捱出頭來的「鬼佬」似乎最適合回應這份質疑。「對我而言永遠是誰值得被選。」他強調,不會對華人、洋將、入籍兵還是任何背景有偏見,更謂要給誰機會是一個不成立的藉口,「我們並非16歲青年軍,而是要用最好的球員為香港拿到最好的成績。大家都有機會更落力去練習,表現好就自然有機會,我也是這樣出身。」用表現說話,也是Vas對評語的最好回應。

對我而言永遠是誰值得被選,我們並非16歲青年軍,而是要用最好的球員為香港拿到最好的成績。

Vas與妹妹(中)及媽媽在港足友賽後合照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Vas與妹妹(中)及媽媽在港足友賽後合照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勞烈斯的故事當然仍未完結,幾日後大有機會見到這個昂藏六尺多的身影在亞洲盃賽場上奔馳。但每個故事即使只剛到高潮,也總有些道理讓各位了解、細味,

是有點老生常談(cliché),但真的不要放棄。我5、6歲跟媽媽說過要做職業球員,會買大屋給她,她那刻微笑著看著我雙眼,一直也很相信我。自此之後即使多艱難也好,我沒給任何事阻止我,所以真的不要放棄。

從絕處學欣賞掙扎的足跡,無論再多經歷也不被打死。

圖、文:麥景智

此篇文章由「體路 Sportsroad」最初發表於「【亞洲盃・專訪】勞烈斯:沒有放棄選項的足球路 絕處改寫命運與偏見的足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