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杭州亞運・專訪】陳嘉怡:香港製造的B-Girl故事 人小但也可志氣高

【體路專訪】霹靂舞,一種上世紀70年代在美國紐約興起的舞蹈,因舞者多在街頭練習而曾被認為是「學壞」的代表。但自從獲列入奧運、走進大眾的眼球後,這種刻板印象也逐漸消失。「我想讓大家知道,Breaking都可以發光發亮。」面前說出這句的,是人細粒但志氣高的陳嘉怡(B-Girl Lady Little)。她說霹靂舞改變了自己,聽起來很老土但又很真實,因為她的故事,就是典型的香港故事。

陳嘉怡與跳舞的結緣很「香港」,也是和很多運動員一樣,在學期間被強制參加興趣班而初次接觸日後的主項。稍為不同的,也許是她到中二那年才遇上這改變一生的運動。那時的她未曾跳舞,也對芭蕾舞、中國舞等傳統舞蹈無甚興趣,「可能我比較好勝,所以不太想跳這些較傳統的。不過我身體本身不太協調,加上報名時以為是跳Hip hop,所以最後跳了Breaking也很愕然。」或許要稍說明一下,Hip hop與Breaking雖然類近,但前者是融合多種街舞元素的舞風,後者則是Hip hop四大元素之一,有更多近乎體操的地板動作。

(圖:受訪者提供)
(圖:受訪者提供)

「因為我手腳不協調,別人學freeze(定格)可能一堂就可以,但我要三堂、要講得很仔細才可以學得快。當年同時間有幾個女孩子一起學,但她們的進度比我快得多,所以很有挫敗感。」好勝的她偏偏在初學時期就遇上第一個挫折,幸好沒有因而就此放棄,反之更積極練習,慢慢追回落後的進度,「我不喜歡負能量在身邊,所以每次做不到動作就跟自己說花多些時間,總有一日會做到,因為我還是個新手,慢慢來也可以。」陳嘉怡自言是個充滿正能量的人,從她臉上的表情也略知一二。

這天是我們第二次見面,但只是第一次面對面交談。亞運授旗禮那天,為參賽的四名B-Boy和B-Girl拍了合照,過後才相約今次訪問。由見面到訪問再到拍照,陳嘉怡都一直保持著笑容,就算要她重覆做出舞蹈動作也沒有一句怨言。

這也許和她中學的經歷有點關係。

(圖:受訪者提供)
(圖:受訪者提供)

用舞步走出陰霾

中二開始學Breaking後,陳嘉怡每天放學後都會練舞,但同時令她失去私人時間、失去朋友。「有段時間被同學杯葛,他們不明白我為何要花這麼多時間在跳舞上。不要緊,跳舞的朋友知道原因,這些都是只有舞者才會明白。」校園生活失意,家庭關係也成了一大問題。父母在嘉怡小時候離婚,家中甚至出現過家暴,「日日都發生,甚至試過連學也沒上」。雖然講到這份不快又敏感的回憶,她臉上仍然掛著微笑,似乎沒有太多避忌。「那時候寧願不回家,去跳舞、去其他地方,放更多時間到其他事物才可以分散注意力,讓我覺得世界不只是不開心。是跳舞令我走出這個(家暴)陰影。」

是跳舞令我走出陰影,讓我覺得世界不只是不開心。

或許會有人覺得是逃避,但對於一個正面對所謂「大人問題」的中學生而言,逃避或可恥但有用。何況跳舞讓她找到另一個家。

在街舞界,舞者通常會組成一個個crew(舞團),練習也好、表演也好、比賽也好都會聚在一起。嘉怡當時在班內與來自其他中學的同伴組crew,關係親得像家人一般互相了解,「好想和他們一齊贏,好想和他們衝出世界,單是一齊嘻嘻哈哈到處比賽已經是最開心。」10年前,一crew人到歐洲參加世界賽,她形容是夢想成真。

我問她,跳了12年Breaking,有否完成了最初的目標。「有達成目標的,只不過我是一個人。」她說。聽起來有點唏噓,但原因同樣很「香港」。絕大部分B-Boy和B-Girl都有正職在身,放工放學才趕去練舞幾乎都是等閒事,當然嘉怡也不例外。「不過人大了,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目標。我會明白他們,因為想法不會個個都一致,他們可能要兼顧生活,有些人仍有跳舞,只是沒有像我般熱血。」

(圖:受訪者提供/ig @chingon_95)
(圖:受訪者提供/ig @chingon_95)

不被生活壓垮的舞者

自稱熱血,因為這種「半工舞」的生活確實辛苦。家住天水圍的嘉怡在屯門醫院做醫務助理,雖然上班時間已較很多在醫院上班的同事好,至少不用輪更、不用通宵,但有時候也要到晚上9點才能下班。「收幾點也好,都會回觀塘的舞室練習,到達之後不會休息,用那個多小時喪練,定好目標就一定要在那段時間完成,然後盡量趕地鐵尾班車,第二朝又再上班。」到近期才因為有隊友得到屯門的社區中心幫助,可以逢星期四使用跳舞室練習,每星期可以少過一晚來回大西北和觀塘的長途「旅行」。

人大了,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目標,我會明白他們。

「今年是特別『chur』。」霹靂舞於巴黎奧運首次成為奧運項目,若不能在世錦賽和亞運取得直接晉級的入場券,香港的B-Boy和B-Girl就要透過明年的資格賽爭取餘下男、女各七個席位。今年2月開始的Breaking for Gold系列賽正是為資格賽爭取積分。「因為要去世界各地跳積分賽,根本沒有時間休息,放假要不比賽就是表演或做訪問。很多人都問我如何做到,其實都是習慣,還有鍾意。」

(圖:受訪者提供/ig @chingon_95)
(圖:受訪者提供/ig @chingon_95)

很多人都問我如何做到,其實都是習慣,還有鍾意。

去年底訪問B Boy Think(曾子驊),他提到自己想衝一次奧運,決定為夢想而捨棄麵包,放棄十年來賴以為生的服裝全職。Think做的,是一種取捨;嘉怡做的,也是一種犧牲。每當要出外比賽,她都要動用假期,當例期和大假用完就要請無薪假,「幸好我部門的經理和同事也很支持我做運動員,只要有總會信件證明我是代表香港去比賽就可以申請(無薪假),又或者盡量和同事調更,總之就搵辦法解決。」

無薪假,顧名思義就是沒有薪金的假期。嘉怡苦笑說,若那個月真的要用上無薪假去比賽也只能「慳啲洗」。因為即使機票住宿有總會負責,但只佔每次比賽洗費約九成,餘下的仍然要自行解決,「而且他們行動好慢,月尾飛葡萄牙但現在(月中)仍未買機票,經常都說無錢。」財力支援尚可外求,嘉怡更希望每次出外比賽都能有物理治療師隨隊,有領隊協助處理行政工作。

霹靂舞所屬的體育舞蹈現時是體院B級精英項目,但四位受資助同樣是標準舞運動員,一眾B Boy及B Girl仍然榜上未有名。「其實很辛苦的,我們也自知並非精英(運動員)而沒無資源,但又會想無資源又如何有成績呢?我們也不是怪責,只是想有很簡單的支持而已。」資源和成績,從來都是雞和雞蛋的問題,很「香港」,但又不是香港獨有。幸好今次亞運四位霹靂舞代表各自獲運動品牌贊助,縱使只是裝備上的支持,更重要是背後那份肯定。

嘉怡與Think一同出戰BfG系列賽。(圖:受訪者提供)
嘉怡與Think一同出戰BfG系列賽。(圖:受訪者提供)

長久以來,霹靂舞在不少人心目中等如壞、夜蒲、流連街頭,完全是叛逆的象徵。「一來以前沒甚麼地方跳舞,通常也是在大學、車站或街角跳,而且很多B-Boy和B-Girl也要夜晚放工或放學才練習,其他人才會覺得我們是曳吧。」事實上,「Breaking=壞」正是典型的刻板印象。Think去年跟我說過,是跳舞令他擺脫所謂「邊青」的生活,由坐監的邊緣變成如今的港隊代表。嘉怡也如是,「跳舞改變了我,如果我沒跳分分鐘中學反叛期就會學壞。其實跳舞不一定是壞,應該說根本就無壞過。」若真的如此壞,相信運動品牌亦不會特意推出「街舞專屬系列」產品,更不會在如今資源不多下贊助二人。

其實跳舞不一定是壞,應該說根本就無壞過。

Think也是嘉怡的霹靂舞路上一個重要的存在。當年的隊友逐漸因生活慢慢離場之際,嘉怡剛好就遇上了Think。兩人現時同屬名為「Good Job Brother」的crew,也一起參加奧運積分賽,還有即將代表香港出戰亞運。「其實12年來都很幸運,我覺得自己從來也不孤單,就算像自己一個在衝,但其實身邊也總有人一起,只是不同階段有不同人去幫我。」至於舊隊友們,嘉怡說他們仍有關注自己的消息,亦有人會在放工後抽時間跳舞,「只是心態沒我那般衝,但起碼仍有留意這個圈子。」

「我是香港的B-Girl」

「以前會覺得跳Breaking好型,但現在更昇華到一個習慣。如果覺得練到無得練,只是那刻被自己局限為何只做那個動作,其實還有很多細節可以練。」做任何事都最怕遇上樽頸,就像自己寫專訪也不時寫到腦閉塞,怎也想不出如何續寫下一段。跳舞,更甚。

沒有白紙黑字的數字紀錄,甚至一場battle誰勝誰負也沒有標準答案,在一項勝負準則相對主較的運動中生存,很容易就會因為找不到明確目標而感到迷失。「那陣子就要回想自己的初心。雖然會想起沒跳舞就可以像朋友般上班賺錢買喜歡的東西,『做返個女仔』,但又會想,如果不是跳舞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我想讓大家知道,Breaking都可以發光發亮。」

B-Boy C Plus、B-Girl Lady Banan、B-Girl Lady Little及B-Boy Think(右起)
B-Boy C Plus、B-Girl Lady Banan、B-Girl Lady Little及B-Boy Think(右起)

如果不是跳舞就不會有現在的我。我想讓大家知道,Breaking都可以發光發亮。

或許發光的一刻,就會在10月的拱墅運河體育公園體育館出現。霹靂舞首度成為亞運項目,嘉怡與Think、B-Boy C Plus(施嘉鑫)及B-Girl Lady Banan(黃昭惠)會披起港隊戰衣亮相。「想入十六強,還有見到積分賽以外的另一個我。」訪問的那星期,四人獲贊助商安排與法國著名Hip hop大師B-Boy Thias密集訓練五日,加上前前後後的練習,嘉怡希望到時的自己能展現出與過往截然不同的一面,同時也有另一個心願。

「有機會的話,我想和何詩蓓聊聊,因為她有句說話我很記得。」說罷,嘉怡立即拿起手機為我搜尋那句話,是Siobhan在東京奧運前《奧訊》專訪中說的「不停地覺得對手比自己厲害的話,就已經輸了一半。」「我以前自信不高,有時見到對手就會覺得輸硬,最後也真的輸了。但多參加個人項目和選拔賽後,就會問自己為何會覺得輸給她?」Siobhan的心理質素一向強大,兩年前奪得奧運銀牌後也說過「比賽80%心態,20%體能訓練」,也難怪嘉怡想從她身上偷師。

想不到,原來那個好勝的嘉怡亦有自信不高的一面。只是經過這12年,由中二那個因跟不上進度而挫敗的霹靂舞新手,變成即將踏上亞運舞台的港隊代表,陳嘉怡的初心其實仍然未變,還是香港製造的B-Girl Lady Little。

圖、文:麥景智

此篇文章由「體路 Sportsroad」最初發表於「【杭州亞運・專訪】陳嘉怡:香港製造的B-Girl故事 人小但也可志氣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