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跳遠・專訪】沙池上的紀念冊 跳遠港隊與教練的最後這一課

【體路專訪】黃昏的將軍澳運動場上,香港剛好送走了颱風,萬里無雲的天空迎來跳遠沙池一種獨特的氣氛。陳銘泰、高澔塱、馬嘉豪和俞雅欣正專注熱身,一個小學員突然向他們的教練陳慧賢(Animo)遞上紀念冊的其中一頁。那天是Animo與家人移民英國前的最後一課訓練,是這班港隊主將的恩師的絕唱。一課4小時的訓練後,4人和我說起Animo這個人。

(這次一連兩篇的跳遠隊特輯,如果你已看了《Sportsroad Junior》的Animo專訪節錄版,歡迎你將這4名跳遠運動員的訪問當作是下篇閱讀,再回頭讀一次稍後推出、上篇的完全版;如果還未,也歡迎你將這篇當是上篇,從運動員角度了解Animo,再由Animo眼中了解自己。)

惡,是4人對Animo第一印象的最大公因數。不論是小學時期的陳銘泰和高澔塱、中學年代的馬嘉豪,抑或到大學才正式成為入室弟子的俞雅欣,說起初見教練的一幕,也不約而同道出「惡」、「好惡」、「咁惡」。「我試過問老師為何這教練這麼惡,不像以前的教練訓練後會請食糖,而且還要鬧我。」頭髮總是蠟得貼貼服服的高澔塱如是說。「小五還是小六第一次見到她,Animo已經在灣仔運動場的看台叫到去對面的沙池,向我朋友給意見,我心想真的聽到嗎?我朋友更經常被她罵。」團隊中唯一女將俞雅欣再插插咀。

高澔塱
高澔塱

Animo 2004年開始做田徑教練,陳銘泰是其第一個專項跳遠的徒弟,亦開拓了她未來十多年的跳遠教練路。「她一直都很關心我,升學又好田徑場以外的也好。雖然她的聲音很響亮,但其實只是表達方式,像我由10歲到現在已經變了亦師亦友,甚至見她還見得比親生媽媽更多,或許只是很難第一眼看得出她是個很有愛的人。」

或許只是很難第一眼看得出她是個很有愛的人。

同樣由小學已開始師承Animo,高澔塱想起當年一場隊際賽的小故事。那次他負責最後一棒,眼見對手犯規卻首名衝線,憤怒得在終點掉棒,「Animo立即捉住我訓話,說掉棒是不君子的行為,輸贏也要懂得何謂一個好的運動員。當刻我父母也在場,我想是他們看到這幕就放心將我交給Animo去教。」其實惡只是她的包裝,內裡的Animo還是一個陳銘泰形容「當你半個仔去湊」的慈母,資歷最淺的男將馬嘉豪更笑說,「愈大就愈覺得她是一個女強人,想做就會去做,形象?強悍。」

俞雅欣
俞雅欣

十指有長短 我們卻是一家人

這個「Animo Team」的運動員當然遠不只這4人,但他們確是團隊中最頂級、最具名氣的香港隊成員,當中有去過奧運、亞運、世大運、全國賽,也有香港紀錄保持者、學界紀錄保持者。只是十隻手指有長短,同一隊內也總有高低,子弟中也不免有時會互相比較。「其實我初初不是太喜歡她,因為覺得她有點半嫌棄的態度,可能只因為我是德望畢業才收我。」俞雅欣中學已是由Animo帶隊出戰學界,畢業後才加入團隊,正式成為跳遠運動員,「我在以前教練之下也算是個愛徒,怎知一入到這團隊就像失去了這個位置。雖然我的確是年資最短,不過真的有少少偏心啊!」

她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,就像當年在將軍澳第7度打破香港紀錄的咧嘴而笑一樣。俞雅欣2018年9月首度躍出香港紀錄,半年後再刷新數字,到7月再港績暫時鎖定在6米31,總計10個月內八度打破紀錄,「之後就慢慢感受到她的關心,也知道她初初是考慮能否全面照顧我才有顧慮。」

馬嘉豪
馬嘉豪

這種呷醋感不是女生專美,馬嘉豪也笑著嚷道「絕對有」,「不過這些也是雙向的,可能我不像阿泰般主動尋根究底,提出問題讓Animo解決,所以就曾經有過呷醋的感覺。」單計3名男生的成績,馬嘉豪在兩位師兄面前的確有少許相形失色。不說陳銘泰,高澔塱的個人最佳成績(PB)早早躍過7米6有多,但馬嘉豪卻只能徘徊在7米3、4左右。「Animo最厲害就是能讓我們更像一隊人,沒有彼此的明爭暗鬥,目的還是想大家跳得有咁遠得咁遠。」高澔塱補充。

沒有彼此的明爭暗鬥,目的還是想大家跳得有咁遠得咁遠。

話說回頭,能建立這氣氛或多或少也緣於陳銘泰2016年5月7日那一跳。那天在灣仔運動場,他第8次跳出香港紀錄,以8米12間接令自己取得奧運入場券,也直接證明Animo的訓練方法是可行,為之後的一幕幕頒獎台合照寫下基礎。「大家資質天份不同,但她能教到我們達到資質以上,俞雅欣亦證明Animo連女生都教到。但沒太想這團隊是否香港第一,開心的是證明香港田徑不只有接力,跳遠水平都提高了。」

陳銘泰出戰2016奧運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陳銘泰出戰2016奧運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沒能一起的遺憾 更珍惜相處時光

單計男子運動員,在陳銘泰之前的4屆奧運田徑代表全數來自短跑,包括2012年倫敦奧運的4×100米接力隊。作為歷來第2個香港跳遠奧運代表,即使是以「外卡」獲得參賽資格,也總算為田徑爭一口氣。「但Animo不能去奧運,是我自己最遺憾的一件事。」當年礙於隨團人數名額,陳銘泰的教練位置給予總教練下,Animo最終只能留在香港遙距支持和指導徒弟。「難得是暑假,她比較空閒,而且始終教到一個運動員去奧運,換轉在她角度也是遺憾吧。」

Animo不能去奧運,是我自己最遺憾的一件事。

不只是奧運這一槍,Animo曾說自己其中一個遺憾就是未曾與他們4個一起出外比賽。最接近的一次,是4人均有參加的2019年新加坡錦標賽,那次俞雅欣又破香港紀錄,陳銘泰亦奪銀而回,「當時是學期中嘛,很難突然請幾天假去看我們。她會將這些假期留待大賽才用,學校也未必批得太多假期給她。」「事實上她也無可能場場去到,但就更令我們份外珍惜她有去的比賽。」「其實大部分人的教練都很少機會每次都一起出外,但心入面總覺得有更多機會一齊就更好。」「至少我們都分別經歷過和她出外的機會,雖然自私地說,有她在場當然是最好。」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。

3名男將在Animo領軍的最後一場比賽後落淚。
3名男將在Animo領軍的最後一場比賽後落淚。
俞雅欣全運後久久未回覆訊息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俞雅欣全運後久久未回覆訊息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不怕在盡頭無岸 遠近我都護航

這時,我們已經離開將軍澳運動場附近的日本料理,轉到陳銘泰的車上,時間也轉眼已是晚上11時,似乎預備開深夜心事台了?訪問當日是Animo離開前最後一場比賽的倒數5天,也是全運會跳遠決賽後的兩個半星期。陜西全運,是陳銘泰和俞雅欣分別兩年半及年半以來首次出外作賽,最終師兄以7米68跳入4年來首個大賽決賽,師妹在決賽僅以5米92畢業。

那日賽後,俞雅欣久久未回覆訊息,深夜才簡短答道賽後感,翌日在Instagram貼出一張大雨下的照片,配上「很想還有很多機會的是『我們』而不只是我。這就是我們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全運會。」的文字。「我想⋯⋯最遺憾的是⋯⋯我們都跳得不好⋯⋯如果不是最後一個比賽的話,心理上一定不會這麼難受。」

她為我們護航了這麼多,輪到我們替她爭回一口氣,她因為我們受了很多委屈⋯⋯

初賽後還說目標是香港紀錄,但卻在惡劣天氣下只能完成兩跳,更是自成為港績保持者後最差的一次成績,「心裡知道是最後一場,特別想做好成績,但不止是不達預期,更是2019年來最差,這是最不開心的一個位。」說著,她的情緒開始有些反應,尤其談到Animo在母校的遭遇更是淚如雨下,「很想用成績向外界證明、用成績去報答、保護她,算是她為我們護航了這麼多,輪到我們替她爭回一口氣,她因為我們受了很多委屈⋯⋯」委屈,是被質疑厚此薄彼,只顧精英而不顧學校。

2017世大運,Animo與陳銘泰在台北並肩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2017世大運,Animo與陳銘泰在台北並肩。(圖:體路資料庫)

同樣想在全運會證明一些事的,還有陳銘泰。「我有少少不同,始終都沉了幾年,今次是想證明Animo與我改技術的方向是正確的。」里約奧運後,陳銘泰只曾一次跳過8米,世大運、天津全運、亞運等大多都只能跳出7米半左右,更多的是初賽止步,賽後總是聽見他說「正調整技術」,甚至連我們也不時懷疑,究竟「跳遠王子」能否再躍起空中?「其實我從練習已知道自己過了最低潮,一直就只差比賽去證明,所以今次不能用成績讓大家看到我能再上去,用一個小高潮完結和Animo的最後一場就很可惜。」

原本今屆全運跳遠男將有機會不只陳銘泰一人,奈何高澔塱持續受傷患困擾,最終只能避戰,「每次比賽我都想證明我是可以,但每次比不了賽都很迷茫,就像跌落谷底。」早在4年前,高澔塱已曾因手術休養一整年,幾乎連雅加達亞運也未能趕及復出,隊友也笑說他是「容易受傷的男人」。「我覺得自己欠了Animo,因為練了這麼久,她也知我有能力,但一直就表現不了出來,尤其見到阿泰和俞雅欣有成績,自己又往往有傷患⋯⋯」

我覺得自己欠了Animo⋯⋯

此時此刻在車上,由訪問似是變了懺悔大會,逐個逐個道出與Animo的緣份,與虧欠Animo的二三事。「她將我由谷底的退役邊緣拉上來。」馬嘉豪與幾位隊友稍有不同,前年才首次成為全職運動員,但一年後又因不達標而要離開體院,同時遇上疫情來襲,封關、停賽、封場⋯⋯有一陣子只能在公園、沙灘邊練邊等,「無成績又不知道何時再比賽,等了很久,然後生活開始出現很多現實問題,就思考究竟再練再等是為了甚麼、還要跳多久、何時才放棄。」

她將我由谷底的退役邊緣拉上來。

結果,為的原來是一個等了3年、3厘米的PB。兩個月前一槍,馬嘉豪刷新PB,跳出7米43的成績,「PB證明了我的水平,但我覺得還未夠,還有很多進步空間,還可以做得更好⋯⋯」4人當中最不熟悉的馬嘉豪在眼前突然落淚,也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,像是將這兩、三年遇上的種種鬱結都要發出來般,「所以當初知道Animo要走,第一個感覺就是時間無多了,不如趁這段時間搏一搏,看看可以跳得多遠。」

未來可以很遠,但亦可近在咫尺。看看月曆,原來Animo一家到了英國已有近月,4人的賽季也隨著她離開前1天的那場比賽暫告一段落。下季開始,身邊再沒有Animo的身影、叫聲,「應該會是一個新衝擊,像逼我們離開舒適圈,唯一就差在沒有這個『阿媽』天天『哦』你。」也因為Animo的離開,體院正聘請一名新全職教練,但各人心中也各有盤算,有人想待新教練上任再計劃、有人或轉到外地尋求新嘗試、有人想在生涯中後段挑戰自己極限。還未學習怎麼紀念從前,便發覺要懂得擁抱明天,跳遠本身便是未落沙池,未知結果,說不定有一天Animo Team會在某地某個比賽重聚,約定再見,就會再見。

圖:李子正、麥景智
文:麥景智

此篇文章由「體路 Sportsroad」最初發表於「【跳遠・專訪】沙池上的紀念冊 跳遠港隊與教練的最後這一課